12支豪門球隊突然宣布另立門戶,組成新賽事「歐超聯」。《衛報》經濟學編輯拉里·艾略特(Larry Elliott)將其視為「全球資本主義的隱喻」,亦即「建築在一堆債務上的大廈,在這裡企業主說他們喜愛競爭,但無所不用其極來避免競爭。」 「歐超聯」所體現的是「食利資本主義」,背後是極力避免競爭的財團,這恐怕才是全球資本主義的真相。
全球資本主義下的金錢足球
目前豪門球隊幾乎都是大財團把持—金錢至上。身為富豪,同時也是歐超聯的主事者佩雷茲說「年輕人不再喜愛足球,歐超聯的用意是『拯救足球』」。[9]雖然歐洲足總自身也是問題重重,但是如果聽信佩雷茲的說法,顯然很難理解問題癥結。
問題癥結還是在於金錢
12支豪門之所以脫離原有的體系,根本原因在於利益分贓不均。現行的歐冠聯賽,豪門能分配到的比例較少:聯賽總收入二十多億歐元,冠軍球隊分得的金額上限總共不到1億歐元。[10]歐超聯相信他們每年可以創造高達40億歐元收益,且豪門可以分配到更高比例。摩根大通甚至已經同意投資35億歐元,豪門球隊加入時就可先領到一筆2至3億歐元的鉅款。[11]
去年受疫情影響,各球隊財政收益減少,例如:2019年至2020年6月,曼城就有1.26億英鎊的虧損。[12]此時,歐超聯的構想對於球隊擁有者無疑是龐大的誘惑。再說,疫情爆發之前,球員交易的市場就已經趨向瘋狂:2017年內馬爾以2.2億歐元,破紀錄的天價轉會費,從巴賽隆納轉至巴黎聖日耳曼。球員的薪資與轉會費,是球隊極高的財政負擔。在球員薪資沒有上限的制度下,有些英超球隊甚至需要將80%的收益用在球員薪資,以換取更好的成績。[13]
接著,考察「封閉式」與「開放式」兩種賽制系統和球隊財政的關係。歐洲足球現行的開放式系統又稱為「足球金字塔」,國內聯賽各層級之間有升降級的制度,金字塔上下層允許一定程度的垂直流動。歐洲賽事的參與資格,也是通過每年的國內聯賽排名而定,具有一定的流動性。因此,才有讓球迷振奮不已的萊斯特城奇蹟:2009年才從英甲升上英冠、2014年就升上英超、2016年奪英超冠軍、2017年更晉身歐冠八強。
然而對於資本家來說,「足球金字塔」卻是財政不穩定的來源。比如說,歐冠的限額無法保證所有豪門球隊取得參賽資格,但是沒能進入歐冠卻會損失不少收入。更不用說球隊降級,很容易造成財政危機。英超季末精彩的「爭4」和「保級」激戰,就是建立在這種風險上。豪門球隊由大財團擁有,僅以賺錢為考量,與其每年努力競爭歐冠資格,不如創造一個永久保障名額的封閉式體系。

事實上,1990年代以後,足球經濟已經發生巨幅改變。英超的成立、歐冠的改制,都是走向商業化的重大變革。[14]早在1998年就出現過歐超聯賽的構想,當時歐洲足總以改制歐冠聯賽來化解危機。近年來,大財團紛紛收購球隊,積極拓展海外市場,商業化已經是一去不回頭的路線了。
《衛報》經濟學編輯拉里·艾略特(Larry Elliott)將歐超聯視為「全球資本主義的隱喻」,亦即
建築在一堆債務上的大廈,在這裡企業主說他們喜愛競爭,但無所不用其極來避免競爭。
他將此事件定位為「自由市場資本主義(free-market capitalism)」與「食利資本主義(rentier capitalism)」的對壘,前者允許有競爭機會下存在不平等,但反對大公司自我保護的作法;歐超聯所體現的是後者,背後是極力避免競爭的財團,這恐怕才是全球資本主義的真相。[15]反對球迷與英國政府是否真的崇尚自由市場,也許還值得討論。不過,足球比賽自由競爭的意象,在富豪聯手發動攻勢之後,恐怕已蒙上了陰影。
另外,值得一問的是:
為何德國的豪門球隊,如拜仁慕尼黑、多特蒙德皆未參加歐超聯?
一般認為,因為德國的「50+1規則」使得財團無法完全把持球隊。所謂的「50+1規則」是限制球隊的商業投資者不能持股超過49%,因此球迷可擁有多數的投票權。[16]英國政府似乎有意引入同樣制度,我們靜待其發展。值得省思的可能是,若要保護自由市場不受大企業搜刮,人們似乎終究要期待政府干預。
歐洲事件背後的「美國因素」
歐超聯看似是歐洲的事情,事實上卻與美國資金密切相關。首先,不少豪門由美國資本家擁有:曼聯在2005年由格雷澤家族收購、兵工廠在2011年由丹佛的克倫克企業收購、利物浦與波士頓紅襪隊同屬於芬威集團(FSG)、AC米蘭由艾略特管理公司擁有。更重要的是,此次歐超聯之所以能夠成形,有賴於摩根大通35億歐元的鉅額投資。
不僅是資金來源,歐超聯引入的正是美式運動聯盟的系統。前文提及,「足球金字塔」體制對於財團來說並不穩定。封閉的美式系統更加穩定,球隊沒有升降流動的憂慮。甚至單看比賽的收益,美國的運動比賽都更加賺錢。華爾街日報指出,美國NFL單場比賽可獲利6千萬美元,歐冠卻只有2.5千萬美元,大概終究無法避免引入美式系統。[17]即使此次歐超聯失敗了,歐洲足球的商業模式仍繼續受到改變的壓力,引入美式系統的呼聲並未止息。如此一來,歐冠再次改制至少是勢在必行了。
揣測未來之前,我們得先理解,為何此次「美式系統」的引入遭遇迅速的潰敗。《經濟學人》的評論甚有意思,它表示歐超聯是將足球—歐洲人最愛的運動—「美國化」的失敗。這篇文章拿另一件事情來對照—拜登承認美國向阿富汗輸出自由民主遭遇失敗。美國欲將政治結構的「美式系統」輸出至阿富汗,又欲將有利於投資者的運動聯盟「美式系統」輸出至歐洲,卻雙雙遭遇挫敗。作者進一步認為,歐超聯事件反映了美國國家建構的失敗。[18]
美國向全球輸出其政經體系以推展影響力,如今卻在多處陷入泥淖,即使從足球也可看出端倪。我們接下來談論,歐洲球迷對於美式系統毫不買單,因為他們擁有的歷史根基,與美國運動截然不同。

歐洲足球草根色彩濃厚
美國模式很難直接套用在歐洲足球。美國的運動隊伍是由企業至城市投資,企業本身可創造文化。然而歐洲足球的基礎完全不同,球隊的地方根基強,草根色彩濃厚,企業主只不過是接手經營地方既有的球隊,但是並未撼動文化傳統。[19]歐洲的球迷不能簡單的視為「消費者」,而是球隊的地方文化之中根深柢固的一員。
NBC足球播報員羅傑·詹姆斯·班尼特(Roger Bennett)指出這項特性:
俱樂部就是城市的一部分,他們並非事後才出現,他們也不是消費者。[20]
若是回溯到維多利亞時代,理解現代足球的誕生歷程,對此特性就會更清楚了。大衛·哥德布拉特著寫的《足球帝國》一書,將足球是為英格蘭社會特殊的文化現象,表現出對於維多利亞工業時代帝國榮光的緬懷。[21]英格蘭足球的發展主要在維多利亞時代成形,現存球隊大部分在1920年代就已經成立[22],球隊與地方文化無法分割,足球也成為還能緬懷的帝國遺緒。

城市的認同與足球隊伍的認同,可說是一體兩面。全球化的商業發展,恐怕難以拆開其中千絲萬縷的情愫。與地方緊密關聯的球迷,並不是企業以商業手段吸引而來的消費者,有許多是終生忠誠於一支球隊的在地人。那是家鄉的認同,是本土情懷的具體表徵,有意沖垮這些文化根基的力量勢必引來劇烈的反抗。更進一步,歷史情感還隱約連結國族認同,對於英國人來說,在脫歐之際引發的認同危機下,歐超聯事件也許更加意味深遠。
4月25日,英超再次上演曼聯對上里茲聯的「玫瑰德比」,這組對決源於15世紀的玫瑰戰爭,亦反映19世紀工業革命時,兩個城市間棉織品與羊毛的競爭,並經過20世紀足球場上的長久演變,所形成的一組經典對決。[23]足球文化擁有悠久的歷史根基,球迷在城市間來回奔波觀戰,形塑著認同感。歐超聯不僅剝奪了比賽可看性,更可能摧毀這些深層的文化根基,於是遭受強烈的抵抗。
英國首相強森認為歐超聯:
脫離他們起源的鄉鎮與城市,拿去變為國際品牌和商品,只是在地球上流通,由銀行的億萬資金推動,不再論及球迷和那些愛他們一輩子的人。[24]
他接著,又說:「歐洲超級聯賽的計畫,會對足球有相當的破壞性,我們會採取行動支持足球。」[25]